李歐梵
不久之前，我曾寫過一篇〈夫妻生活的交流藝術〉（收在我們的上一本 書《一起看海的日子》），內容不外下列幾點：
一、使日常生活的基調儘量輕鬆，並保持幽默感，每天至少要引我妻大 笑三次。
二、雖然我們形影不離，但也一定要保持自己的空間；有時 「沉默是金」，但也處處不忘吃一句：「老婆，我掛住你！」
三、最重要的是一種「語言的藝術」，婚後絕不可「麻木不仁」 ，而且在肢體和說話兩種語言上絕不能含糊，非但在日常生活上保持肢 體的接觸（譬如上街時也不忘拉手），而且在說話時不避肉麻 、不忘隨時告訴老婆表達愛心。
不料此文在台灣刊出後引起軒然大波，不少大男人說我「恬不知恥」 ，過了花甲之年還不停地向老婆說「我愛你」這種肉麻當有趣的話 （這個批評我早已司空見慣）；更廣泛的反應──幾乎是眾口一聲— —卻來自我不少男性好友的太太們：她們看了我的文章 ，立刻向老公抱怨，甚至剪下來逼老公看，言下之意是怎麼你就做不到 。原來我的這些知識分子的大男人老友個個事業有成，處處出人頭地 ，獨對「髮妻」不夠體貼。「你把我害慘了！」這是所有「大丈夫 」對我的反應。
於是我不得不寫這篇「續篇」。
這種反應的背後還藏有幾個「副文本」（subtext） ，我猜不外是：「我們多年老夫老妻了，一向生活和睦，相安無事 ，你何必多此一舉？非但肉麻，而且不見得有趣。」其實問題就出在 「情趣」二字 。
林語堂早已寫過《生活的藝術》一書，乃不朽名著，我何敢添嘴 ？然而，他畢竟還是生活在一個女權不張的時代，雖然經過了五四反傳 統的新文化。現在時代不同了，非但男女平等，各有職業 ，婦女就業維持家計成了常例（我妻作家庭主婦反而是例外） ，而且妻子往往負著事業和家庭——包括相夫教子——的雙重責任 ，這個擔子不輕，所以我認為所有的「大男人」、「大丈夫 」都應該多體貼妻子，乃天經地義，毫不出奇。問題出在如何體貼法 。於是不得不嘮叨幾句廢話，似乎又重複了我上一篇文章的內容 ，但在細節上有所發揮。
日常生活，細節最重要。「大男人」如我往往粗枝大葉，不重細節 。然而在資本主義商品經濟影響下，男人以為物質就能滿足女性的需要 ，實在是大錯特錯。我妻常說：「香港的大男人只會在『情人節 』時才買花送給太太，或在太太生日送名貴禮物，但長年在外風流 ，不管家務，香港的女人都被騙了！」所以我故意反其道而行 ，故意在情人節不送花，但在非情人節的漫長日子裡卻要炮製幾個不同 的「情人節」，這就要花點心思了。
各人的方法不同，要看妻子的興趣而定。物質上的慾望 ，可以滿足於一時，但不能以此為永久招數。哪個女人不愛衣裝 ？不愛靚？所以除了在語言上處處不忘讚美外，更重要的是當太太每次 買回新衣時，一定要仔細用心欣賞，而且要品頭論足，發表意見 ，絕不可敷衍幾句了事，或說一句口是心非的虛套話 。我發現有時我妻對於我的善意批評竟然也能接受（她以前一向會說 ：「你的品味太保守！」），甚至有時在感激之餘會買一件襯衫或外套 送給你。
在這個關鍵時刻，你更不能馬虎，絕不可在勉強試穿之後說一句謝謝了 事；恰好相反，你非但要立刻試穿，而且最好愛不釋手 ，第二天馬上穿出去，這樣才能討得太太歡心。我以前穿衣的確保守 ，不離青黃（beige）二色，從來不穿大紅大紫的襯衫 。有一次妻子為我買了一件粉紅色的，我厚著臉皮穿到辦公室 ，竟然大獲不少女同事和女學生的稱讚，從此品味也變了，說我 「老來俏」也不妨，我的穿衣藝術的確進步不少，當然更大獲老婆青睞 。別的女人愈讚賞你，你的老婆愈得意！絕不會吃醋的 。這是我積七年婚姻生活後學來的金科玉律。
如果女人喜歡衣裝，男人也要衣裝，不必「金裝」以免褻瀆了佛 ，但穿衣要有「個性」，不必時髦，成年男子更該如此 ，而這個外在的style，最好讓老婆為你打造。我一向粗枝大葉 ，在大原則上絕不讓步，然而在細節上絕對聽從老婆指示 。任何男人都知道，當妻子連你的日常衣著也不管的話 ，她對你的感情也有問題；反言之，當一個衣著一向隨便的中年男人突 然愛穿靚的時候，他的「中年危機」也到了。
日常生活，不外衣食住行四大要素。我和子玉在衣著方面十分融洽 ，她的品味本來甚好，我也隨著好了起來。但在食的方面，則麻煩了 。我剛寫完一篇長文，道盡我在吃飯方面所造成的各種家庭小危機 ，實在不足為訓。好的大男人會時而為妻子煮飯，據聞上海的男子還精 於烹飪之術！不會煮飯的男子必須對妻子言聽計從，除此之外 ，還需要更多的調劑。
當今年輕夫妻時常在家不起爐灶，每天在外邊餐廳飲食 ，這實在大錯特錯。即使沒有時間也要找時間在家共煮 ，偶爾一起買菜回家，在廚房裡互較手藝最好，否則可以任由妻子下廚 ，但大男人不可在客廳只顧看報，要做點其他的「小動作」 ，例如在餐桌上點支蠟燭或擺一瓶花；有子女的夫婦 ，此時正是父親與子女親近的時刻。我和子玉沒有子女 ，而且她善於廚藝，甚至不要我插手，作好了精緻的晚餐後還親自送上 桌來，這個時候，我知道千萬不可怠慢，且不能繼續看書或看報 （有時我明知故犯，故有此反省），而且在吃的時候必須表現出津津有 味；我不需要假裝，子玉作的菜，包括素食，實在精采，色香味俱全 （當然在「食療」期間是例外）。我們有時就坐在客廳沙發上共進簡單 的晚餐，有時她還准我飲紅酒一杯，這個時候，我會自然舉杯對著她吟 出《北非諜影》中亨利鮑嘉的那句著名台辭："Here's looking at you, kid！"她百聽不厭。我於此悟出一個道理：日常生活中的儀節 ，本來就是供不斷重複的，但每次重複，都不能隨便敷衍了事 ，而是要真心「演出」，甚至肉麻誇張也在所不計。這是一種 「補償作用」，明知我在「演戲」，但也體會到我的真情 ，於是莞爾一笑，一天緊張的情緒頓時輕鬆下來。有時還不夠 ，我還會叫出數聲「啊！啊！」的得意聲音，不惜在邊吃邊飲時大呼 「享受！享受！」讓妻子知道，至少她在廚房的一番辛勞是值得的 ，而且立刻見效。
只談衣食兩項已經寫了兩千多字，至於住和行，我在上文中早已提過 ，而且子玉在我們「住」的方面已經寫過數篇文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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