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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歐梵(中研院院士,現客居香港)

這兩天夜間老婆失眠,怕吵醒了我,自己一個人到書房去睡。我清晨醒來如廁,發現身邊不見人,頓時驚恐起來,偷偷到書房窺視,發現老婆好端端地睡在小床上,這才安心回臥房睡去,不知東方之既白,也聽不見樓下說話的喧嘩,直到聽到老婆叫我的聲音 -- 「老公!」清脆又溫柔,這才從夢中醒來。其實我剛作的夢中就有她,我們同去參加一個朋友的宴會,嘉賓雲集,越來越多,老婆在人叢中不見了,我四處找尋,才發現她在一個小池塘旁邊戲水,一不小心把裙子也弄濕了,我趕著在池邊說:「趕快去洗手間去把它烘乾,否則會著涼的!」老婆並不理我,依然笑嘻嘻的像個小女孩.....然後我們又要去機場趕飛機了,中途塞車,的士司機沒法子又折回來,又向我們敲竹槓,要雙倍價錢,正在爭執的時候,老婆的一聲「老公」把我叫醒了。

我這場夢,前面是美的,後面卻帶點驚意。我幾乎每隔幾晚都會作同樣的夢 -- 趕飛機,機場就在街頭,但我還是急得怕趕不上。這可能和多年來在美國任教的職業生活 -- 到處飛來飛去開會 -- 有關吧。現在退休了,外地的學術會議盡量不參加,就是為了放鬆,避免這種無謂的急躁和驚恐(我的確有兩次沒有趕上飛機,有一次還在機場等了十數小時,因為班班客滿)。
沒想到昨夜的夢中卻在這個趕時間的主題之外又加上玉瑩浸入池水的細節,而這個細節,我下意識地感到是和她上次患抑鬱症時的一場驚夢有關的,她夢見自己跳入大海,尖叫了一聲,我把她叫醒,她又說夢中有一個中年男人勸她不要跳海,她不聽,我說那個男人就是我。

玉瑩從抑鬱病復元後,並未復發,甚至去年喪母時也沒有過度憂慮,我這三四年來一直戰戰兢兢,但心理也早有準備。抑鬱病患者患了一次以後,如果心理或外在環境沒有改善,復發的機會很大,西醫的預防方法就是繼續服藥,但西醫往往會引起各種反應,玉瑩吃的那種特效藥會使她略略虛胖,因此在香港她也參加了女性「瘦身」的行列。其實她在中年以後並不癡肥,而且面貌和身材和少女時代無大區別,所以我老笑說她永遠停留在「二八年華」的階段。但她仍然對自己的身體十分敏感,以前更因懼醫生而拒醫,好在回港後她交上了那位治好她抑鬱病的年輕貌美的女中醫,自己身體一有不適,就會自動去她的診所調理一番,當然更愛屋及烏,把我和我的朋友們也帶去看,繼續貫徹「普渡重生」的菩薩精神。除此之外,她又到處尋求健身養生的方法:從佛家的甩手、到瑜伽的打坐、到最近學到的馬光武醫師真傳的「五一五平衡操」,我為了我倆的現在和將來,當然心甘情願地作「跟尾狗」,隨著她早晚練習,幾個月下來,連我的糖尿病也減輕了,到了接近常人的程度。對這一切我對玉瑩都心存萬般感激,非片言隻語所能形容。

玉瑩每天日以繼夜的照顧我,幾年下來把我的身體養好了,朋友見面都說我氣色很好,人過六十竟然看來更年輕。然而我又如何照顧玉瑩呢?我作事一向粗枝大葉,不夠細心,最差勁的就是對太太體貼的工作:在餐桌上不會為她拿菜、走在路上不知呵護、到市場買菜更是我最煩心的事,往往由我妻代勞.....總而言之,我是一個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大丈夫」:自以為思考的是經國大業或學術上的大問題,不能分心,這種自大心態影響所及,連摯愛的妻子有時在我思考問題時也不存在了!在這一方面,玉瑩並不在意,但我近來卻想改過自新,因此故意把自己「去中心化」,把心中的任何「大問題」都要化小或拆散,避重就輕,如此才可以學著作一個平常人。在退休後更自我警惕,千萬不可為身外的名利薰心,這些並不難作,但最困難的反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學著照顧妻子,特別是在她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的時候,我於心何忍作「大丈夫」?然而生來笨手笨腳,又如何噓寒問暖地照顧嬌妻?

我們婚後,我首先為自己許了一個願:每天至少要使玉瑩大笑三次!我最喜歡看她大笑時的表情,絕無絲毫羞答答之意,反而豪爽如男子,聲若洪鐘,還會指著我狂嚎,像罵我一樣,那才是我最得意的時刻。而且玉瑩的腦子反應奇快,我所有的語言幽默,勿論大小,她都立刻會意,不禁失笑。所以,我們之間也極少有嚴肅地深談國家大事的場合,大多談的都是身邊瑣事和對人生的各種感受,感性居多,理性甚少,而且現在我拒絕分析大問題。有時她也會像小孩子一樣問我:「為什麼呢?」甚至談自我感受時也問我,以前我會忍不住長篇大論一番,特別是用我自以為擅長的心理分析。然而在經歷過上次玉瑩的抑鬱病之後,我把所有心理分析的方法都用盡了,依然對她毫無功效,於是我從此放棄了知識分子慣用的理性分析,一切歸諸感性,時日稍久,才發現我所過平常日子也輕鬆了許多!這並非意指我們不討論學問,但我學會了一切以平常心度之的方法,學問亦然,特別是我倆共嗜的文學。
不自覺地我寫中文文章時筆調也輕多了,甚至變成了我的一種風格。玉瑩當然是我每篇文章的第一個讀者。(但有時偶而為了學術場合而寫的重頭文章,她則沒有興趣看)。

從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我學到一個「真理」 -- 輕鬆至上。這看來容易但作來頗難,特別是生活在香港這個時間就是金錢的「搏命社會」。我反省自己在美所犯的一個大錯誤,就是把工作上的壓力帶回家裡,特別是當我找不到所要的文件或電話號碼時會大發雷霆。我們婚後的那年春天,有一天就是因為諸事煩心令我動了肝火,拍桌頓椅,把玉瑩嚇驚了,卻沒有想到這恰是她得知她母親舊病復發、可能不治的關鍵時刻,因此她連續數天失眠,不久抑鬱病就復發了。

從此之後,我學到了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去除緊張的方法,但並不是壓抑,而是調理,我有了脾氣仍然發出來,但發完就了事,而且不忘自嘲,不把它當作一回事兒,而且急躁過後立刻「講笑」,以緩和氣氛。玉瑩性情溫和,從來不發脾氣,相形之下我這個「O型」的男人真有點自慚形穢。然而她對於我的心情起伏似乎瞭如指掌,看到我心煩不語時會對我巧笑倩兮,一番小溫柔就令我渡過難關。然而玉瑩也有緊張的時候,那就是應約趕時間或作事太過伶俐所造成的心理壓力,往往使她的動作顯得急促、額邊冒汗、走路時頭部低垂、肩部微駝,我看在眼裡,就會不停地重複叫慢慢 -- 慢慢 -- 慢慢!而且越喊越慢,直到符合音樂上的「慢板」(Adagio)拍子。出門時她往往驟然回到廚房,再查看一次電爐的火熄了沒有,因為她時而煮飯時忘記熄火、把一盤好菜燒焦了。這是一個好習慣,我絕不催她。幾年下來,我發現從來沒有用「快點」或「hurry up」這個「現代性」的字眼。我們都到了珍惜時間的年齡,每天過平常日子只希望它過得越慢越好,哪有快的道理?「時間過得真快」這句俗話,我要把它徹底消除!

時間之外當然還有空間。平日玉瑩和我形影不離,如膠似漆,我尤其變成了一個「糖不甩」(廣東話黏在一起的意思),外出應酬往往成雙入對,友朋之間看慣了也多不以為忤。然而日常生活也需要彼此有「空間」的調整,英文叫作「leave Me alone」 -- 享有自我的空間。在這一方面玉瑩最識得作,早上我看書聽音樂,她必會避開到臥房去工作;晚上我喜歡看老電影,她比我挑剔,不看武打片,往往陪我看一陣子,然後就悄悄離開,讓我一人專心欣賞片中的打鬥場面;偶爾她也有「捨命陪君子」的興致,我更會即席表演一番,除了在緊要關頭大聲叫好外,看完了還有在她面前比劃一番:一個老男人蹦蹦跳跳地在空中比劃鬥劍,哪有不笑之理?能博得老婆一粲,乃我最開心的事。

我卻要學習如何給老婆足夠的空間。問題是我總有一股潛在的不安,怕她一個人孤獨久了會心情不樂,抑鬱病的陰影永遠在心頭,所以不時會偷望一眼或進入她的「閨房」去問一句:「老婆你好嗎?」這個舉動看似體貼,但我們都知道,是我在「監聽」(Monitor)她的心情。這一個心靈空間的把握就微妙多了:我「聽」得多了,似乎有礙她的Privacy,聽得少了心理又不安,這是一種「平衡」的藝術,所以我往往把一句貼心話掛在嘴邊:「老婆我掛住你!」老婆聽後必會依樣葫蘆學著我說一遍,兩人會心而笑,心情也輕鬆了。

夫妻之間需要彼此的空間,這是一條至理,但如何「調理」(fine tuning)?我和前妻的婚姻破裂,原因之一就是給予彼此的空間太多,又因工作關係各居一方,相敬如賓,終至於成了陌生人。在中國大陸夫婦各居一方,經久不見的例子很多,看來婚姻也是名存實亡了。然而兩人常相廝守也需要藝術,特別是我倆都很敏感,加以玉瑩有抑鬱病的先例,我更要小心翼翼,非但不傷和氣,而且還要在兩個敏感人的「相互主體」之間維持一種「狀態」。我覺得這至關緊要。經過近五年的生活經驗,我得到幾個小結論,願以夫子自道的方法和有心的讀者共享。其實,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也往往如此,只不過夫妻生活更「近距離」一點,像電影中的特寫鏡頭一樣。互相尊重是夫妻之間最基本的要求,不必細表。除此之外,兩個活生生的人在一起過日子,最重要的就是定下一個輕鬆的基調,有了這個生活的基調後,不說話也不要緊,沉默中帶有溫馨,盡在不言中,也是一種「美感」。

但我又必須處處探測這種沉默,務期把這個沉默的時間和空間調理得適當,這有時卻要大費周章。因此我得到一個沉默和語言之間的悖論:在雙方沉默之中讓妻子知道你在向她說話 -- 「老婆我掛住(掛念)你!」「老婆我好錫(疼惜)你!」 -- 但在彼此說話的時候要學會如何沉默靜聽。夫妻生活一久最大的疏忽就是彼此不「聽」,男人尤然,妻子的柴米油鹽話猶如耳邊風,甚至不耐煩。但我妻向我說這類「話語」的時候往往內藏玄機,是和養生有關的,她非但精通廚藝,而且讀過不下數十本有關食物養生的書,有時候她向我灌輸讀書心得時,我作為「高級知識分子」的毛病又來了 -- 懷疑或質疑她的論點,但這種養生的理論源自中國傳統文化,說來似是而非,背後卻有博大精深的哲理,是不能用西方懷疑式的理性主義檢驗出來的。積數年「聽」的經驗,我雖還作不到信仰的地步,但卻甚為好奇,而且愈聽愈奇,願意跟著老婆一試,於是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又增加一份樂趣 -- 養生。老婆要以食物來養生,我在實踐之餘也向她灌輸另一個道理 -- 音樂養生,因為我堅決相信:莫札特的音樂非但可以使母牛多奶、剛生下來的嬰兒有智慧,而且更適合作老夫老妻之間的生活調劑的妙藥,容在下章細表。

夫妻關係最關緊要的一環就是語言,其實這也是人與人之間交往的要素。這個「語言的藝術」又分兩種:肢體語言和說話的語言,二者互補也互動缺一不可。

肢體語言當然屬於我們的隱私,無可奉告,但值得洩漏的是我們兩人都很西化,不故作道貌岸然,所以走在街頭必手拉手,像年輕戀人一樣,有人說我們肉麻當有趣,其實是有內中道理的:玉瑩以前因視覺和膝蓋受損,時常跌倒,所以我拉著她手走路也是一種保護,近一兩年她身體的狀況大有改善,但我拉她的手更緊,因為自從她抑鬱症之後,我感受到她的另一種心理上的需要:有時候我拉她的手太過放鬆,她反而會生起氣來,說我不夠誠心,我知道:她多年來飽受抑鬱病之苦,主要原因就是沒有獲得足夠的愛和應有的自信心。男人在婚後如何向妻子示愛,並以此堅定她的信心,這聽來是老生常談,但做起來並不容易。所以我一改婚前麻木不仁的作風,深感「體貼」之意也有兩層:在日常生活上肢體一定要多多接觸, 而在說話的語言上更要顯得對老婆的重視。在這一方面,我自承做得有些過火,每次公開演說,有老婆在場必提老婆一次,後來日久成習, 老婆不在場也提老婆,「真是不知羞恥」,我似乎可以想像到別人的批評:「怎麼在大庭廣眾之下公開宣布自己是老婆的跟尾狗?!」

我從不自辯,反正人老了也豁出去了。但這也是我設法恢復玉瑩的自信心的方法之一:讓她不像從前一樣,在公眾面前處處隱沒自己處,甚至不露面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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